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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宁格《性与性格》:不存在完全不包含欲望的爱慕

爱情散文 2021-01-22 10:37:18

 


奥托·魏宁格(Otto Weininger),奥地利哲学家, 魏宁格自少年时代起,就在自然科学、数学和人文科学方面显示了早熟的才能,其语言天才尤其突出,16岁时曾打算发表一篇词源学论文,内容是研究荷马史诗中的希腊语形容词。1898年进入维也纳大学研习哲学,1902年以论文《性与性格:生物学及心理学考察》的第一部份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。在获得学位的同一天也正式皈依基督教。1902年, 魏宁格把《性与性格:生物学及心理学考察》作为学位论文交给维也纳大学,其第一部分使他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。魏宁格之1903年《性与性格》(Geschlecht und Charakter)扩充出版,同年,魏宁格举枪自尽。不久,《性与性格》畅销国际,被译成数十种语言。其友人拉帕波特(Rappaport)整理他的格言式随笔,发表为《关于终极事物》。这两本书,便是慧星般的魏宁格留予此世的全部。《性与性格》是一部涉及心理学、伦理学、哲学的西方学术名著。作者对男女不同性别在精神上的差异进行了系统论述,对妇女解放问题有深刻的洞见。顺便提一下,魏宁格及其著作对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(——语言哲学、分析哲学、逻辑哲学的创始人——维特根斯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《性与性格》是奥地利哲学家魏宁格的成名作,也是生前发表的唯一著作。魏宁格曾将本书的纲要给著名性心理学家佛洛伊德看,但后者拒绝推荐,理由是该书立论缺少实例。《性与性格》于1903年扩充出版后,魏宁格说:“我面临着三种可能:绞架、自杀,或者连我自己都不敢想像的辉煌。”果真,同年,二十三岁的魏宁格因绝望反响,自杀于维也纳贝多芬故居。奇葩之死,使这本书终于揭起空前轰动,被译成多种语言,畅销欧洲。连佛洛伊德后来也不得不承认,魏宁格确实“颇具天才”。本书以“性别的中间型态”为立论基点,认为现实中不存在绝对意义的男性与女性,每人都是这两种类型素质的混合,一个人的基本性格取决于两者的比例及构成方式;同时,男性性素质代表“有”,而女性素质代表“无”。作者亦旁征博引大量当代哲学、科学思想,其惊世骇俗的见解受到热烈推崇,也同时招来憎厌女性、反闪米(犹太)主义等骂名,争议喧腾百年。《性与性格》究竟是一部天才之作,抑或合理化仇恨的邪说,或许未有定论,但其反映了十九世纪末的欧洲,女人崛起、男人阴性化、同性恋等现象引起的价值动摇及性焦虑,确有历史价值。然而,对比当今大谈两性关系的流行书,我们似乎能从中发现相似的论调,相似的焦虑,历经百年波折未曾消失,这部书不仅仅是过去的历史,也是反照现在的镜子。

 

第21章

 

爱欲与审美

 

女人以及憎恶女人——爱欲与性欲——柏拉图式的爱(精神恋爱)——爱的理念——女性美——女性美与性冲动的关系——爱与美——美学、逻辑学与伦理学之间的区别——爱的模式——心理投射现象——美与道德——自然天性与伦理——自然美与艺术美——性爱之罪——爱憎与道德——魔鬼的创造——爱与同情——爱与羞涩——爱与虚荣心——将爱女人作为达到目的的工具——孩子与爱、孩子与性欲的关系——爱与谋杀——圣母玛利亚崇拜——圣母玛利亚是男性的理想,不具备女性素质的基础——女人有性欲而没有爱欲——女人的美感——男人对女人的影响——女人的命运——男人为什么爱女人

 

我现在已从各个方面检验了那些通常被用来推崇女人的论据,只剩下几个尚有争议的观点,而我将从批判哲学的角度再次谈到它们。我希望,我已经证明了我有意选择的这个基础是正确的,尽管我确实应当把叔本华的命运看作对我的一个警告。叔本华在他的《论女人》这部哲学论著中对女人的蔑视,被频频地归因于他的一段经历,即一个美丽的威尼斯姑娘,他的同伴,爱上了外表极为英俊的拜伦;[1]这似乎是认为,如果叔本华在女人方面的运气最佳而不是最差,他便不大可能产生蔑视女人的观点。

 

仅仅将一切批判女人的人称作“憎恶女人者”(misogynist),而不是用论据去反驳他们的观点,这种做法其实是大大歪曲了这个字的含义。憎恶从来都不会是不偏不倚的,因此,说一个人对自己批评的对象抱有敌意,这就立即会使此人面临诸多指控,例如不真诚、不道德和心怀偏见等等;人们会认为此人以夸张的词句谴责女人,却避开了要点,而这种做法完全就是有欠公正。这类回答每每总能奏效,它们的目的在于不让辩解者反驳对他的真正指控。这是绝大多数男人手中的一种最古老、最方便的武器,他们永远都不希望看到现实中的女人究竟是什么。凡是真正深入地思考过女人的男人,都不会对女人作出很高的评价。男人要么会蔑视女人,要么就是从未认真地思考过女人。

 

在理论辩论中,提及对手的心理动机,而不是用证据去反驳对手的论点,这无疑是一种靠不住的方法。

 

不言而喻,在逻辑论辩中,双方应当让自己服从于真理的客观概念,他们的目的应当是获得结果,而结果与他们自己的具体观点无关。然而,如果参与辩论的一方已经依靠一系列逻辑推理得到了某个结论,而另一方只是反对这个结论,却没有遵循推理的过程,那么,立即检查促使后者放弃辩论而采取谩骂的心理动机,这就是既公平又正当的了。我现在要考察女人的拥护者,看看他们这种态度当中究竟有多少来自对女人的多情,有多少来自公正无私,还有多少出于自私的动机。

 

一切对轻视女人者的反驳,全都以男女间的爱欲关系为依据。这种关系绝对不同于动物界里纯粹的性吸引,在人类事务当中发挥着最重要的作用。认为性欲(sexuality)与爱欲(eroti-cism)[2],即性冲动(sexual impulse)与爱情(love),两者在本质上完全是一回事,这个观点是非常错误的,因为后者(爱欲,爱情)是对前者(性欲,性冲动)的修饰、净化、高尚化和升华。但是,所有的医生事实上都赞成这个观点,连康德和叔本华这样的人也这样认为。在阐明两者之间的这种巨大差异以前,我应当先谈谈我对康德和叔本华的看法。

 

康德的见解没有多少分量,因为他对作为性冲动的爱的了解一定是少而又少,很可能比其他任何男人了解的都少。他几乎没有产生过爱欲,甚至从未产生过要去旅行之类的欲望。[3][从性的欲望联想到旅行的欲望,这或许会让读者感到惊异。这种联想建立在形而上学的基础上。我进一步阐述我的爱欲理论时,这种联系会显得更加明显。像空间一样,时间也被人们设想为无限的。人怀着对自由的渴望,试图依靠自由意志的力量所激发的努力,去超越自身的局限,因而渴望着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。旅行的欲望其实就是这种不安分心理的表现,就是精神对其羁绊的根本性烦躁的表现。但是,不朽并不等于被延长了的时间,而是对时间的否定;同样,无论一个人流浪多远,他虽然可以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,却依然无法取消空间。因此,他超越空间的努力就注定总是以英勇的失败而告终。我将在后文里表明:他的性爱同样是一种显著的失败。——作者原注]康德代表的那种类型过于高洁,过于纯粹,因此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见解就没有权威性。他惟一的激情就是形而上学。

 

叔本华几乎不知道什么是爱欲的更高级形式。他的性欲是粗糙混乱的。有一个事实可以表明这一点:叔本华的面容上很少表现出仁慈,却表现出大量的残忍性(这种状况必定使他非常悲哀,而一个对自己感到十分悲哀的人,是不会表现出道德上的同情心的。最富于同情心的人,是那些丝毫不具备自我怜悯的人,例如康德和尼采)。

 

但我可以肯定地说:惟有最富于同情心的人才能产生强烈的激情。那种“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人”是无法产生爱情的。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人生性残忍。恰恰相反,他们可能处在非常高的道德水平上,却不知道他们的邻人在想什么、做什么,并且只能意识到与女人的性关系,而意识不到与女人的其他关系,叔本华就是如此。叔本华对性冲动的了解再清楚不过,却从来没有产生过爱情。若不是如此,他的名著《性爱的形而上学》(The Metaphysics of Sexual Love)就无法理解了,而其中最重要的见解就是:一切爱情的无意识目的不是别的,而仅仅是“制造下一代”。

 

我希望我能证明这个观点是错误的。诚然,世界上从不存在完全没有性欲的爱情。无论一个人的地位有多高,他都是一个有感觉的动物。与此截然相反的观点则坚决认为:这样的爱情(它并不涉及爱情的审美原理)与一些迫使双方走向性结合的要素是根本对立的。事实上,这些要素往往会否定爱情。爱情与欲望是两种互不相似、互相排斥、互相对立的状态。一个人陷入了真正的爱情时,与恋爱对象肉体结合的念头是无法想像的。这是因为,任何不包含丝毫畏惧的希望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:希望与畏惧是两种截然对立的原则。性冲动与爱情的关系就是如此。一个男人的爱欲越多,他的性欲给他造成的麻烦就越少;一个男人的爱欲越少,他的性欲给他造成的麻烦就越多。

 

不存在完全不包含欲望的爱慕,如果这个说法是正确的,那就没有理由认为这两者应当是相同的,因为优秀的人也有可能达到这两者的最高阶段。一个男人若说他爱一个他渴望得到的女人,他不是在撒谎就是从不知道爱情是什么。性冲动与爱情迥然不同。正因为如此,婚后谈论爱情才大多都是在说假话。

 

以下的事实可以说明一些人的观点是多么愚蠢,他们用无意识的冷嘲态度,坚持认为性冲动就是爱情。性吸引力会随着肉体距离的接近而增加;爱情却是当被爱者不在眼前时最强烈。要维持爱情,双方便需要分开,需要彼此保持一定距离。事实上,只凭与被爱者偶然的、不经意的肉体接触,就能获得走遍世界都无法获得的东西,就能做到时间所无法完成的事情;而在这种接触中,性冲动一旦被唤醒,那就足以立即杀死爱情。因此,对分辨能力更高的伟人来说,能激起性欲的姑娘,与能唤起爱情、却绝不会激起性欲的姑娘,这两类女人的脸部、体型和气质总是彼此截然不同;她们是两类不相同的生灵。

 

还有一种“柏拉图式的爱情”[4],精神病学的教授们对它很不以为然。但我宁可说,世上只有“柏拉图式的”爱情,因为其他一切所谓“爱情”全都属于感觉的王国。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对彼阿特丽丝[5]的爱,是对圣母玛利亚的崇拜;而那个巴比伦女人[6]却是性欲的象征。

 

我们必须扩展康德所阐述的超验的爱情理念,才能相信它们是正确的。这是因为,纯粹的精神恋爱,即柏拉图式的爱或者布鲁诺式的爱[7](它们绝对不包含欲望),不是别的,而只是一种超经验的概念;它作为概念的意义不会受到损害,因为这样的爱从来就没有被真正地实现过。

 

这也是《坦豪瑟》[8]提出的问题。我们会想到坦豪瑟、佛夫伦、维纳斯和圣母玛利亚。[9]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[10]这对恋人一劳永逸地彼此找到了对方——他们选择的是死亡而不是婚床。这绝对是一个证据,它表明人类当中还存在着一种更高级的、大概是形而上的爱情,正像乔尔丹诺·布鲁诺的殉难所体现的爱那样。

 

这种爱的对象是谁?是本书中描述的那种女人吗?她缺少一切高尚的品质,她从别人那里获取自己的价值,她不具备依靠自己去获取价值的能力。不可能是这种女人。应当享有如此高尚的爱情的不是别人,而只能是符合理想美的女人,只能是完美的女人。我们现在必须找出女人身上这种美与贞洁的来源。

 

女性是否更美?女性美是否堪称“惟一的美”?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着许多争论。

 

众所周知,女人裸体的时候并不是最美的。我承认,在绘画和雕刻中,裸体女性可能显得很美。但是,性冲动却使人无法用纯批评的、不带感情的眼睛去观看现实里的裸体女人,而那种眼光却是判断一切美的对象时的基本特征。但是,除了这一点以外,日常生活中绝对赤裸的女体还会给人留下一种缺少某种东西的印象,一种不完整的印象,而它与美感是无法相容的。

 

裸体女人在细节上也许是美的,但其总体效果却并不美。她会不可避免地使人产生一种感觉,即她正在寻找什么,而这会使观者心生厌恶,而不是产生欲望。身体直立的裸体女性最能明显地体现出她的无目的性(purposelessness),因为她的生活目的来自她身外的某种事物;而在她斜倚的姿势中,这种无目的性的感觉会大大减少。很显然,画家们在描绘裸体女性时已经洞察到了这一点。

 

但是,即使女人身体的细节也并不全都是美的,即使她的身体毫无瑕疵,无可挑剔,也是如此。女人的外生殖器是使人们无法将女体看作理想美的主要困难。如果我们认为“男人爱女人的直接原因是他的性冲动”这一说法是正确的,如果我们同意叔本华的那个见解,即“身材矮小、肩部狭窄、臀部宽大、四肢短小的女性之所以能被称为美丽,完全是由于性冲动扰乱了男性的智能造成的,性冲动造就了女性美的概念”,那么,接下来的结论就是:不应当把外生殖器排除在美的概念之外。无须长篇的阐述,我们也能证明一点:外生殖器不能被视为美丽的,因此,男人眼中的女性美便不能被看作起因于性冲动。在现实中,性冲动与美的概念是互相对立的。最受性冲动支配的男人,最不能感觉到女性的美;而他若渴望什么女人,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女人。

 

女人的裸体会使男人感到厌恶,因为它能唤起男人的羞耻感。当今这个闲逸浮华的时代大肆渲染一种说法,它认为羞耻感来自人类的穿衣,并坚决认为反对裸体的人都违背了人的天性,且私下都怀着不道德的思想。但是,一个怀有不道德思想的男人却已经不会再对这样的裸体感兴趣了,因为裸体已经对他失去了影响。他只会渴望,而不再会爱了。像一切真正的怜悯一样,凡是真正的爱情都是节制有度的。无耻只表现为一种情况——那就是男人表白自己的爱情并在表白的那一刻相信自己是真诚的。这种情况可被称为“能被想到的最大无耻”。但是,任何对爱情的表白都不会是完全真实的,而女人随时都愿意相信爱情表白,则显示了她们的愚蠢。

 

男人赋予女人的爱,是衡量女人的美丽之处和可憎之处的标准。这两种状态在美学里与在逻辑学和伦理学里大不相同。逻辑学里存在着抽象的“真”,它是检验思维正确与否的标准;伦理学中存在着理想的“善”,它造就了正当行为的规范,而善的价值则以将意志与善联系在一起的决心为基础。在美学中,美是由爱创造的,没有任何法则能决定对美的爱。美不会为了服从任何爱美的绝对命令而自动呈现在人类面前(因此也根本不存在适用于一切个体的、所谓“正确的”趣味)。

 

其实,一切美都更近似于一种心理投射(projection),即爱的要求的发散(emanatjon)。因此,(男人眼中的)女性美便离不开爱,它虽然不是爱的直接对象,但女人的美就是男人的爱。这两者并非两种事物,而是同一种事物。

 

厌恶来自憎恨,同样,爱创造了美。这只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这样一个事实:美与性冲动几乎没有多少关联,正像性冲动与爱几乎没有多少关联一样。美既是某种无法被触摸把玩的东西,又是某种无法与其他事物混合在一起的东西。惟有与美保持一定的距离,美才能被清晰地分辨出来。若是去接近美,它便会自动消退。性冲动的目的是寻求与女人的性结合,因此它是对女性美的否定。被占有和享受过的女人,她的美将永远不会再度受到崇拜。

 

现在我来谈谈第二个问题:女人的纯洁与道德究竟是什么?

 

从有关一切爱情起源的一些事实入手,这对展开论述会很方便。人们经常提到,对男人来说,道德与正直的一般倾向是身体的洁净;或至少可以说,身体不洁净的男人几乎不会具备高尚的性格。人们大概会注意到,以前很少注意自己身体洁净的男人,若后来开始竭力培养自己更完美性格,他同时也会努力清洁自己的身体。同样,当男人突然满怀激情的时候,他们同时也会强烈地渴望其身体的洁净。几乎可以说,惟有到了这个时候,男人才会彻底地清洗自己。若是看看天才者的情况,我们便会看到:天才者的爱情频频始于自我愧疚、自我羞辱和自我克制。从他爱上那女人,仿佛开始了一种道德的自我净化的过程,即使她的恋人从未和她说过话,或者只不过是曾在远处看见过她几次。因此,这个过程的来源不可能是那个对象;那个对象常常会是一个卖黄油父亲面包的姑娘,一个感觉迟钝的蠢货,更经常会是一个漂亮的风骚女子,谁都看不到她恋人赋予她的那些无比美好的性格,惟有她恋人才看得到。谁能相信这个被爱者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呢?事实上,她唤起的那些激情,难道不是比她真正能激发的强烈不知多少倍么?

 

恋爱中的男人爱的只是他的自我。不是爱他那个经验性的自我,不是爱他自己的种种弱点和粗鄙之处,不是爱他自己的失败和渺小,而是爱他渴望成为的那一切,爱他应当成为的那一切,也就是他最真实、最深刻、可被认知的本性,它摆脱了一切羁绊和必然限制,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污点。

 

由于肉体的实际存在,他受到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,并且为感觉所桎梏。无论他多么深入地观察自己,都会发现自己深受伤害、浑身污点,却全然看不到自己所寻找的那个毫无瑕疵的形象。尽管如此,他最大的渴望还是实现他那个理想,即找到他真正的、更高尚的自我。因为他无法在自身找到这个真正的自我,所以不得不在自身之外去寻找它。他把自己的理想,即一种具备绝对价值的存在的理想,一种无法在自身找到的理想,投射到了另一个人身上。这个举动(也惟有这个举动)只能是爱情以及爱情的意义,而不可能是其他东西。惟有做了错事并且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人才会去爱,因此,孩子就绝不会去爱。这完全是由于爱代表着一切渴望中最高的、最不可企及的愿望,因为它无法在现实经验中被实现,因而必定始终是一个理念。爱的理想存在于另外某个人身上,并且仍与施爱者保持着一定距离;正因如此,这个理想便永远不会成为现实。恰恰是由于这种状况,爱情才会联系到唤醒净化的欲望,才会联系到竭力达到一种纯精神目标,才不会被与被爱者的肉体结合所玷污。惟有如此,爱情才是意志竭力达到至善的最高尚、最强大的努力。惟有如此,爱情才能将人的真正存在置于身体与精神、感觉与道德本性、神与野兽之间的位置上。惟有产生了这样的爱情,一个人才能找到自我。因此,我们便可以说:很多人惟有在爱的时候才会理解自己个性和对方个性的存在;而对两个恋人来说,“我”和“你”才会变得不仅仅是代词,而是具有更丰富的意义。我们还可以说:惟有如此相爱的人,他们名字才会在其爱情故事中发挥巨大的作用。毫无疑问,正是通过爱情,很多人才第一次了解了自己的真正本性,才相信了自己具有灵魂。

 

正是这一点,才使恋爱的男人渴望与对方保持距离——因为他不想因为与她的肉体接触而玷污她的纯洁——而这是为了消除女方对他的怀疑,消除他对自己的怀疑。在爱情的影响下,许多固执的经验主义者都转变成了热情的神秘主义者;其中最惊人的一例是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奥古斯特·孔德,[11]由于他对克劳蒂德·德·沃[12]的感情,他的全部理论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。

 

Amo,ergo sum,[13]不仅作用于艺术家的心理,而且作用于全人类的心理。

 

像憎恨一样,爱情也是一种心理投射现象,而不是一种像友谊那样的对等(equation)现象。友谊的前提是两个个体的平等;爱情则总是意味着不平等和不平衡。赋予某一个体一切可能具备却永远不会真正具备的品质,将她当成理想——这就是爱情。美就是这种崇拜行为的象征。当一个恋人终于相信“女人的美并不意味着女人的道德”时,他会频频地感到惊讶和愤怒。“如此的堕落”竟然可能与这种“美”结合起来,这会使他进一步领悟到这种冒犯的性质。他意识不到自己所爱的女人之所以显得美,完全是因为他还爱着她;否则,他们之间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不协调就不会使他感到痛苦了。

 

平常的妓女绝不会显得美丽,其原因是人的天性绝不可能把价值投射到她身上。她只能使粗鄙者感到满足。她是最恶劣男人的搭档。仅仅根据这一点,我们便能说明一种与道德完全对立的两性关系。从总体上看,女人对伦理是漠不关心的,是与道德无关的,因而女人既不像违反道德的罪犯(女人本能地厌恶那些罪犯),也不像恶魔(在每个人的想像中,恶魔都是可怖的);女人能负载他人投射给她的价值。由于女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,她便既不抵抗又不厌恶强加在她个性上的理想。很显然,女人的道德是后天获得的,但这种道德是男人的道德,男人在追求最高爱情与奉献的过程中,将这种道德转移给了女人。

 

由此可见,一切美都是一种不断更新的努力,它力求尽量体现价值的最高形式,其中包含着一种令人极为满足的因素。面对美的时候,一切欲望、一切自我探索全都会消失。

 

由于人的审美机能,一切可以吸引人的美其实都是对人如何理解理想美的考验。美是完美存在的象征。因此,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,是静态的而不是动态的。所以说,对美的任何改变都会颠覆和取消美的理念。美的理念体现了对个人价值的渴求和对完美的热爱。因此,自然的美是天生的,是罪犯们永远都不知道的美,因为伦理最先创造了自然。所以,自然时时处处都会给人以完美的印象,或是以最伟大的形式,或是以最精微的形式。自然的法则只是道德法则的具体象征,因为自然的美体现了灵魂的高贵。正因如此,逻辑才变成了伦理的体现。爱为男人创造的是一种新女人,而不是真实的女人;同样,艺术(即一切人的爱欲)也从混乱中创造出了宇宙间的大量形式;而正因为一切自然的美全都具有形式,全都符合自然的法则,所有的艺术也全都具有形式,一切艺术美也全都符合艺术的法则。自然法则是道德法则的现实化,同样,自然美也是艺术美的现实化,是两者和谐形象的自然反映,它在人的灵魂中备受崇拜。被艺术家看作老师的自然,就是艺术家从自身的存在中创造的法则。

 

以上对艺术的分析只是阐述了康德和谢林的思想(以及受其影响的席勒的思想)。我现在要把讨论转回到本章的主题上。我提出的主要命题是:男人关于女人道德的信念(即男人的灵魂在女人身上的投射)与男人关于女性美的概念是同一种事物,后者是前者涉及美感的那个方面。

 

因此,这个说法虽然颠倒了事实,但它还是可以被理解的,例如当在道德中谈到一个美的灵魂的时候,或是(按照沙夫兹伯里[14]和赫尔巴特[15]的理论)当伦理从属于审美的时候。我们虽然可以根据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,把“善”和“美”看作同一种事物,但我们不可忘记:美只是一种身体的形象,而道德在其中力图表现它自身;一切美感都是由伦理创造出来的。

 

个体上每一种将美具体化的短暂表现都必定是虚幻的,因而只能具有虚构的真实性。所以,美的一切个体表现都不是永恒的;对一个女人的爱必定会随着她的年龄增长而消失。美的理念是自然的理念,因而是永恒的理念;而每一种美丽的事物,自然的每一个部分,却都是可以消失的。永恒性惟有借助幻想才能在有限的、具体的事物中体现出来。想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完满的爱,这是自欺。一切与某一个体相连的爱都不是永恒的,因此对女人的爱便注定是不幸的。这种爱全都包含着固有的失败根源。在毫无价值的地方寻求永恒的价值,这是一种英勇的尝试。与永恒价值相连的爱,就是与绝对相连的爱,就是与上帝的理念相连的爱,无论这个理念是一种关于永恒自然的泛神论概念,还是一种超经验的概念。凡是与个体事物(例如一个女人)相连的爱都必定会失败。

 

我已经部分地解释了人何以要亲自承担起这个重负。憎恨是我们自己的恶德在他人身上的心理投射,其作用是将我们与这些恶德分开,再去憎恨它们;人们发明恶魔,也是为了将它作为人心中一切邪恶冲动的载体;同样,爱的目的是:在人为善而斗争的过程中,当人感到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,给人以帮助。爱与憎都是怯懦的表现形式,两者十分相似。在憎当中,我们给自己描绘的图像是:他人身上存在着我们自己那些可憎的品质;这样一来,我们便会觉得自己已经部分地摆脱了那些品质。在爱当中,我们将好品质投射给我们自己,因而创造出了善与恶的形象,这更便于我们对两者进行比较并对它们作出评价。

 

恋人们在被爱者身上寻找自己的灵魂,所以爱情就摆脱了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描述的那些限制,它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性吸引状态内了。爱欲和性欲虽然在本质上是截然对立的,但两者之间还是存在着相似之处。性欲将女人用作获得快乐、获得肉体的孩子的工具;爱欲将女人用作创造价值感、创造灵魂的孩子的工具。柏拉图认为:爱并不指向美,而是指向产生美(the procreation of beauty);爱的目的是为头脑中的事物赢得不朽,而低层次性冲动则直接指向物种的永存。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这些概念,就可以看到它的最深刻意义。

 

谈论头脑的丰富成果,谈论思维概念的发展,或者用柏拉图的话说,谈论灵魂的孩子,这些并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类比,也不仅仅是词句表面的相似。身体的性欲是有机体作出的一种努力,其目的在于使它自身的形式得以永存;同样,爱情也是一种尝试,其目的在于使自己的灵魂(或者说个性)得以永存。性欲和爱情都是自我实现的努力,前者借助于身体的形象,后者则借助于灵魂的形象。但是,惟有天才者接近这种完全非感觉的爱,惟有天才者才会试图生产不朽的孩子,而他最深刻的本性将永远存活在他不朽的孩子身上。

 

性欲和爱情之间的这种相似性还可以进一步扩大。由于最先提到这种相似性的是诺瓦里斯,许多人便认为:性欲必定联系着残忍。凡是女人生的都必定会死亡。交媾、生育和死亡密不可分。人随时都可能死去,这种想法能立即唤起最强烈的性欲,因为人人都决心使自己得到再生。因此,从伦理学、心理学和生物学的角度说,性结合与谋杀非常相似。性结合是对女人和男人的否定;在极端的情况下,它会夺去男女双方对生育后代的意识。像最低形式的性欲一样,最高形式的爱欲也并不将女人看作女人,而是看作达到目的的工具——而这个目的就是保存艺术家的个性。艺术家仅仅把女人当作屏幕,以把自己的意念投射在它上面。

 

对所爱的女人,男人的真正心理总是一种漠不关心。男人在爱女人的那一刻并不理解她,也不想去理解她,尽管理解是人类结合的惟一道德基础。人无法去爱一个被他完全理解的人,因为他若完全理解了一个人,就必定会看清对方的不完美之处,那是人类个体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。所以说,爱情只能与完美联系在一起。惟有不考虑一个女人的真实品质,而用一种迥异的、大多来自想像的真实取代实际的心灵真实,男人才会爱上这个女人。男人在女人身上领悟他自己的理想,而不是领悟女人本身,这种尝试必然会摧毁女人的实际人格。因此,这种尝试对女人来说是残忍的。正是男人爱情中的利己主义忽视了女人,因为它只关心女人真实的内心生活。

 

这样一来,性欲和爱情之间的相似性便非常明显了。爱就是谋杀。性冲动摧毁了女人的身体和头脑,而诉诸心灵的爱欲则摧毁了女人的心灵存在。平常的性欲只把女人看作满足激情或是生育孩子的工具。高层次的爱欲则对女人毫不怜悯,只要求她作为投射男人个性的载体,或者作为心灵的孩子的母亲。爱不但违背了逻辑(因为它否定了女人的客观实在,只要求女人的虚幻形象),而且违背了与女人有关的伦理。

 

我绝不是在贬低高层次的爱欲可能达到的高度,例如在圣母玛利亚崇拜中达到的那种高度。对但丁描述的那些惊人现象,谁能闭目不看呢?但丁运用非凡的想像,将自己的理想转移到了一个现实的女子[16]身上,而他只见过这个女子一次,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;他只知道那姑娘日后有可能成为一个赞蒂佩。[17]为了让女人更好地作为一个载体,将男人的价值概念投射到这个载体上,男人彻底否定了女人本身一切有价值的东西,这一点是再明显不过了。这种高层次爱欲的三重的不道德,也比以往表现得更加明显了:其一,对于女人,这种爱欲是一种无限制的自私,因为实际的女人在其中已被理想的女人彻底排除。其二,对于施爱者本人,这种爱欲是一桩重罪,因为他使美德和价值与他自己分离。其三,这种爱欲有意地背离了真实,逃避了真实。

 

最后一种能自动暴露爱欲的不道德性的形式就是:爱情妨碍了对女人的无价值性的理解,因为爱情总是用想像的心理投射去代替真实的女人。从本质上看,圣母玛利亚崇拜本身就是不道德的,因为它其实就是闭目不看现实。较为伟大的艺术家的圣母玛利亚崇拜就是对女人的摧毁;或许,惟有彻底否定现实经验里存在的女人,惟有用一个象征取代真实的女人,惟有重新创造一个女人为男人的目的服务,惟有让这个象征的存在杀死真实的女人,才能摧毁真实的女人。

 

某个特定的男人吸引了某个特定的女人,这并不是他的美对女人产生了影响。惟有男人才具备对美的直觉,男性美和女性美的理想全都是由男人创造的,而不是由女人创造的。能吸引女人的种种品质是性欲发达的标志;而使女人感到厌恶的品质则属于更高级的头脑。从本性上说,女人是阳具崇拜者(phallus wor-shiper),她的崇拜是一种永恒的恐惧,如同小鸟对蛇的永恒恐惧一样,如同神话中人对墨杜萨[18]头颅的恐惧一样,因为她感到她崇拜的那个对象就是将会摧毁她的力量。

 

我的论述过程现在已经很清楚了。由于逻辑学和伦理学只与男人有关系,我们便不能期望女人与美学之间存在着什么更好的关系。美学与逻辑学密切相关,就像美学与哲学、数学、艺术作品和音乐密切相关一样。另外,我现在也已经表明了美学与伦理学的密切关系。正如康德指出的那样,美学也像伦理学和逻辑学一样,建立在主体的自由意志上。女人没有自由意志,因此她便不可能具备将美投射到自己身外的机能。

 

以上的论述涉及一个命题,即女人不会有爱情。女人没有创造出任何理想的男性,并使之与圣母玛利亚这个由男性创造的概念相对应。女人从男人那里要求的并不是纯洁、贞洁和道德,而是另外某种东西。女人不具备渴望男人具备美德的能力。

 

女人本身不会有爱情,却居然能够激起男人对她的爱情,这是一个几乎无法破解的谜。男人最初通过上帝的某种奇迹行动变成了男人,上帝仅仅把灵魂赋予了男人,在我看来,这似乎是个比较接近现实的神话或者寓言。男人在产生了爱情的时候,会部分地意识到这种对女人的深刻不公,于是作出英勇的努力,试图给予女人一个灵魂,却毫无成效。不过,这样的推测已经超出了科学和哲学的范围。

 

我现在已经表明了一些观点,而女人并不希望听到这些观点。我现在的任务就是:表明女人希望什么,而这种希望又如何与男性意志截然对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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