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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下定决心走上前去接受摧残

励志 2021-01-03 09:58:18

01

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原农村,每个村里都有个卫生所。负责人是村里的赤脚医生。那些必须全民接种的防疫针和疫苗,由中央到省市到乡镇到村庄,一级级发下来,最后就由他们召集全村村民来实施。

 

那年的小儿麻痹糖丸发下来后,我们村的医生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,也许只是犯了个懒,只给自己家族的几个孩子吃了。于是,那年有好几个孩子高烧不退,确诊后发现是小儿麻痹症,包括我。

 

连续的高烧治愈后,我又瘫痪了一年多。很久之后,我读到相关资料,才知道瘫痪也属于小儿麻痹的临床症状之一。瘫痪一段时间后,才能从肢体远端慢慢开始恢复。病情轻的恢复后就痊愈了,严重的则会留下后遗症。

 

儿童是难以意识到自身的残缺的,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,至少,自己的父母无所不能。自己的“不能”不是真的不能,而是父母的“不愿意”或“偏心”。于是四五岁的我如此问母亲:“你为什么这么偏心?”一直要到十二三岁,我才懂得向命运提问:为什么?为什么是我?而直到三十多岁,我才能接受这种不由分说的命运:

没有为什么。就是你了——

就像一场暴将池塘中的鱼冲向陆地;

就像一道闪电劈开古槐的树身;

就像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击中某人的头颅。

 

 

 

当用心去思考那推动命运轮转的动力,佛教称之为“业力”的东西,若不陷入“轮回”的说教,最后能解决问题的选择只剩下一个:不再辩解,停止反抗,接受它。

 

活到一定的岁数,我们会发现,这种接受几乎是一种必然选择,它就是我们经常说的——与自己和解。与自己和解的本质,就是认清人生中那些自己无能为力、无法改变的事,释然,并放手。腿脚不好就不好吧,不美丽就不美丽吧,没有那么多人爱自己就没有吧,人生中还有更多重要的有趣的事,那些改变不了的事可以放到一边了。

 

释然,即自由

 

 

 

二十岁的时候,我读到王小波的《黄金时代》。

“当时陈清扬也想大哭一场,但是哭不出来,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。这就是所谓的真实。真实就是无法醒来。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,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,走上前来,接受摧残,心里快乐异常。”

 

直到三十岁后的某一天才恍然大悟,同时也像陈清扬一样,下定了决心,走向前去,接受摧残,心里快乐异常。

 

父母对待我,如同对待健康的孩子一样。要我带弟弟,做家务,任我飞奔去玩,上房下河。不接送上学,从未说过“你身体不好所以不如人,也不必如人”。于是我骄傲倔强,独立乃至豪气。同时,幼时并不刻意学习却表现极好的课业成绩也庇佑着我,使我更少感觉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。

 

儿童不能意识到自身的不完美,却对他人的“不一样”非常敏感。他们会敏锐地发现某人与其他人的不同——谁比别人胖,谁比别人矮,谁比别人脏,谁是瘸的……然后,根据社会暗示的评价机制,给出一个属于“自我”的反应。于是,小学期间,经常有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我身后,模仿我蹒跚的走姿,甚或直接绊我一跤,踹我两脚。我不太求助于人,通常是自己跟他们扭打成一团。那时候,我并不自卑,只是经常觉得困惑和愤怒。而后,我到了青春期,终于与一生中最难的问题劈面相遇:我开始试图去触摸爱情

 

 

 

02

 

于我而言,爱情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。相反,爱情是照妖镜,照出我皮囊下所有的小;爱情是放大镜,放大出我自觉的所有不堪。爱情是硫黄火湖 ,我的敏感为它添柴加火。我爱上别人的那一刻,便开始被这爱意抽筋扒髓,为之脱胎换骨。一个完美的人,在爱情面前也会不自信,而不完美的我,在爱情面前,第一次照见自己那巨大的不完美。

 

我终于意识到,在爱情面前,我必定被审视,必须被拣选,必然被否定。因为拒绝被否定,我试图约束爱欲——不要表达,不要表达,不要表达。可是爱欲从不听人安排。它是人心至深处的种子,根扎得深,茎抽得快,遇到屈抑,反而更加肆意疯长,扭曲成阴森诡异的样子。甚至,一棵树就长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,幽深之处,怪骨嶙峋。

 

十三岁,我喜欢后桌男生,第一次懂得了自卑。我为他写过四五本日记,并将其烧毁,却从未对他说过喜欢。

十七岁,我喜欢一位皮肤白皙的男同学。我为他写过几十首诗,送他磁带和书本等礼物。高中毕业后,以一封电邮告知他我的感情,同时也对这感情说了“永别”。

二十二岁,我经历第一段真正的感情。虽然若即若离纠缠多年,我们最终也没有在一起。我只问过那人一次:“你喜欢过我吗?”我从来不问,是因为我不敢。我怕听见自己不愿听见的答案。十年后,他回答我:“你觉得我不喜欢你,是因为你自卑。”

他说得没错。

 

 

 

我怕死了感情,怕死了爱情中那种毫无缝隙的赤裸相对。一向蔑视一切陈规的我,唯有此时会用对方父母的眼光审视自己:“你看,她身体不健康,家事怕照顾不来,带孩子怕也带不好,怎么能跟她在一起?”或虚拟他的眼光来看:“不够漂亮而且不健康,不好带出去见亲友,又不爱做家务,哪里可爱了?”

 

于是,我越爱他,便越觉拘谨,面对他时,甚至觉得身上有无形的绳索捆住手脚,甚至扼住咽喉。我喜欢唱歌,在他面前却不能张口发出一个字。所有飞扬的自信全线崩塌,一丝不存。

 

只剩下高到不能更高的自尊——当你觉得无人爱你,你便会更加维护自以为不被爱的自己。这自尊有着梦幻般的高科技,随便一碰,就会竖起坚硬壁垒或触发锋利武器。看起来一身是刺,其实不过是别扭的“渴爱病”发作而已。

 

能够治愈这种“渴爱病”的解药,只有爱本身。而这爱,无法自他人求得——因为,它是“爱自己”。

 

结束了那几段扭曲的感情后,我以为自己从爱情中解脱了,却没料到,几乎是猝不及防地,我爱上了我的一位朋友。几年间,我们曾休戚与共,进退相守,成为彼此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。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止于朋友。可一如既往,我从未敢把这份感情说明。

 

为了让他觉得舒服,我把这份感情伪装为友情、亲情,也公开表达过对他的爱,因为表达得过于夸张而被视为玩笑,可以一笑而过。

 

直到后来,他有了女朋友。他告知我的那天晚上,我独自喝了一瓶红酒,之后直接不省人事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发现自己给他打了电话,却一个字也想不起说了什么。

 

我想了又想,对怯弱的自己终于失去耐心:爱一个人见不得人吗?直接说了会死吗?如果不会,你在怕什么?

 

又打了一个十分钟的电话,人生中第一次坦荡地面对自己的感情,对他说,我喜欢你。第一次坦荡接受他人不接受自己的事实。第一次觉得,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。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,立刻觉得欢喜。

 

 

 

跌跌撞撞地活着和爱着,终于学会了爱自己,并不完美,甚至并不健康的自己。

 

接受了这样的自我,也接受了别人可能不会爱自己的事实——当接受了这样的可能性,便也可以接受“虽然你不爱我,但我还是会遇见那个情投意合的人”的可能性。

 

也终于可以接受别人用任何眼光看自己:

残疾人?可以。身体原本就有不健康的地方,某些时候也确实需要他人的帮助。也可以坦然用不美的姿态行走于人前。这是我不可选择的命运,它已经如此,无须避讳。

 

不美?可以。每个人对美的看法不同,就连维纳斯现代人都会觉得她太胖。觉得你美的人你要感激,觉得你不美的人无须在意。

 

再进一步说,你以为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看见你?你把自我看得过高,忘记其实人们看见的所有外物,都是自心的投射。他们看见的你,甚至并不是你,只是他们自己。

 

03

 

另外一剂解毒药,来自生存本身。

高中毕业前,我家境况尚好,而大一开学时,我家因故跌入了破产的境地。待大学毕业,“找到工作活下去”成为我面对的第一只猛兽,因为我没有任何退路。

 

我怕死了。打第一次求职电话时,我看着号码发了半天呆,没敢摁下电话键盘。

 

找工作,失业,再找工作,再失业,回家跟弟弟开饭店,饭店倒闭,再找工作,离开郑州到北京找工作,职场菜鸟的欢喜与怨气,摘下成果的欣喜……

 

十年,十年的工作,将我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:少抱怨,就事论事,理性,倾向于解决问题,不认为许多事与自尊相关。

 

当你确认无论如何都可以凭着自身的能力生存下去,便不会再惧怕他人的质疑。过强的自尊心,多数与过弱的自信相关。而自信,是一点点验证了自己的能力后才有机会建立。

 

有时候会想,我的灵魂也许在第一次爱上别人时被震碎了,生存之轮又将它甩得七零八落。而现在,我终于可以把碎片连缀在一起,它终于完整了。

只是完整,还未圆融。也许活着是一场女娲补天,要用火焰去反复烧熔这些灵魂碎片,才能得到有流霞、有白云的天穹。

 

我庆幸,过去的道路虽然曲折暗淡,我内心的火焰却从未熄灭。它不仅熔化了这些碎片,还在持续燃烧。它试图熔炼更大的事物,更广阔的天穹。那些超越个人悲欢的存在,呼唤着更远的未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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