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崇伟 26年前,我风华正茂得一无所有。在一个家具厂打工时,被派到东北,了解木材原料的情况。遥远异乡,寂静大山,我们乘坐的拖拉机刚一停下,响雷似的老孙、老孙的徒弟小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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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的感觉中,他是人世间最诚实、善良的人。老实巴交,安分守己,一颗心待人,从来没得半句滑头话说,说事总是一是一二是二,总是根到实稳的。
父亲面包在时,家中养猪,多半是父亲把猪食。一不留神,胸口肋骨抵在猪圈跨马墙上,每回总要疼上好些天。
感触父亲的疼痛——这种疼痛,是在二十多年前父亲辞世时,在我心中种下的长久的疼痛。它不是那种用几片药、几个回忆或一些时日就可治愈的病症。它是对父亲生命感觉的再感觉。咯血窒息把父亲送到另一个世界。摸摸躺在灵床上的父亲留有余温的手、胸口,亲亲父亲的脸,疼痛通过号啕的哭声流泻出来,后来就是无数枕旁打湿的夜晚,再就是无尽的梦境。
白天忙于工作,夜阑时不时在梦境中与父亲相见。
过往的岁月一幅幅显得这般的清晰。暑热夏天,我下河洗澡,戏水扎猛子。父亲在岸上叫我:“三狗头喂,上来哎,河里有‘水鬼’啦。”我朝父亲做了个鬼脸,又“扑通”往水里一钻……见此状,父亲便下河把我“捞”了上来,我光着小屁股躺在父亲的怀里咯咯笑着。小孩家哪里知晓,父亲那两天正拉肚子,经河水一泡,更是疼得厉害,我还记得父亲额上渗出的冷汗呢。父亲肚口和腹部一侧的皮肤变得粗糙,是他为排解疼痛,常揉抹所致。上个世纪60年代大饥荒,家中有过断炊的光景,堰北干妈送了几斤胡萝卜,这可是救命的萝卜。父亲吃东西快,胡萝卜缨子、萝卜头子和其他野菜类一煮熟,“直喉咙”地吞咽。有一点精粮总是省给儿女享用。馊粥馊饭舍不得倒掉,是父亲吃,父亲的消化功能不错,可也免不了有时候闹肚子疼。一家之主自然要“为稻粱谋”。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穿行,想到“儿女们在长头上”,父亲总是把饥饿留给自己,把生活中仅有的香味以不同的方式贮存在儿女身上。要不是丁溪姑妈替胞兄着想,父亲是很难得有一件新衣服穿上的,哪怕是粗洋布。父亲生前总是尽破旧衣服穿的——打开记忆的“电脑”,纵然“鼠标”闪来闪去,“文件”里也很少能出现父亲穿新衣服的画面。父亲平常走路快,把远的地方走近,把我脚下的路走平。一个大冷天,父亲背着大篮子出门杀猪,路上,穿的旧棉裤针脚漏了缝,寒打脚上起,杀完猪回到家,屙起痢来,肚子又疼了一场。1981年9月18日,父亲谢世,火化的衣物,没得一件是新的,连半新的也没得。
家境贫寒,父亲在世时吃的苦太多太多,而我在梦中,多见他是笑吟吟的,还是这般亲切,这般慈祥——在我的感觉中,他是人世间最诚实、善良的人。老实巴交,安分守己,一颗心待人,从来没得半句滑头话说,说事总是一是一二是二,总是根到实稳的。草堰街上老一辈人说起来,“长小(我父亲的小名)最老实呐。”家里虽穷,但穷不失志,经常替别人着想。“大饥荒”的几年里,破衣烂衫的“叫花子”不少。那年头,父亲宁可自己勒紧裤带,而每当看到有“花子”从门前走过,总是尽自家所能,把点热饭热粥给“花子”填填肚子。见门口一个“花子”伛偻着腰,衣不蔽体,父亲又生起恻隐之心,把自己的一件旧青布褂子给这个“花子”穿上。多少年后,我还记得这件打了补丁的对襟褂子。母亲说,这件褂子是父亲过40岁生日时丁溪姑妈给做的。平时不舍得穿,逢到喜事,走亲访友,或是年节时才穿上。我小时候有几回,父亲是穿着这件褂子背着我一起到姑妈家的。既然如此珍爱,何以忍痛把它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“叫花子”,母亲起初不理解,我们做儿女的当然也感到奇怪。后来我问了父亲,才知道其中的原委: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,梦中菩萨叫这么做的。他说,“人要做好事,不能做坏事。反正不管做什么,人不晓得,菩萨晓得呗。”
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传统的质朴之人,父亲也是位性情中人。1969年,这一天,尘沙漫天,落叶纷飞,当地革委会派几十个民兵拆毁了关岳庙。在当时的情况下,谁敢说一个“不”字就是“现行反革命”。当关公、岳飞的塑像被绳索套着拖拽轰然倒地时,父亲不忍目睹,捂着胸口回家痛哭一场。那一年,我已18岁。是日晚上,我将热粥盛好端给父亲,父亲推开粥碗,流着眼泪,喉咙沙哑着,“草堰守了几百年的古庙就这么被拆掉了,实在让人痛心啊!”父亲因之连续两天不曾吃一点东西。
从小到大,与父亲一起生活了30年,感触到父亲的内心,也深知父亲的为人。父亲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。在父亲这儿,我享受到人世间最真实的情感;在父亲这儿,我是什么话都可以诉说。可父亲走了,有些话,我向谁倾诉呢?每年的清明和春节时,我携女儿去父亲的墓地与他相见。隔着几尺厚的泥土,我在上边,父亲在下边,却是那样难以抵达的遥远。跪在这儿,我在日记本上无遮无拦地倾泻着心里的话儿。有鸟雀飞临枝头看着这一情景。我触摸墓地,好比触摸父亲的身体——父亲是否有疼痛感呢?这时候,我真希望他有疼痛感;有了疼痛感,就表示生命的存在啊。
王家世代以屠宰为业。父亲生前杀猪用过的刀子、铁钩、刨子、棍捧类,我精心保藏着,虽然锈迹斑斑,但我总感到那上面依然存留着父亲的体温。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,听得见床底下的这些“刀家伙”你一言我一语,或说“人超越自我就要有不屈不挠的灵魂”,或说“只要脊梁骨不弯,就没有扛不起的山”……深长的回味,我知道这是我与父亲的灵魂对话。“梦”的眼睛睁着:父亲行色匆匆,寻找迷路的儿子,儿子在很远的乡间小路上就听到了父亲的呼唤,那些声音就像夜晚行走的油灯一样熟悉——朴素的光芒深深抵达一个童年的内心,以至影响到一生的心灵结构。父亲是一个高度,同时,他在我心底也是一本书的模样,时时刻刻在读,或许到老时也无法读透。这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走过了几千年,一代一代的祖先的“基因”在父亲身上积淀。父亲在我心底也是一条河,流不尽的是亲情记忆。纵然人一下来就开始走向了人类的另一个村庄,那儿有我们更为古老的祖先,但只要还流淌血液,父亲就一直在我的身体里走动——与父亲交谈,想起父亲发病的这一天早晨,我从界中学校回家,送父亲上医院,扶着他的肩膀,感触他的筋络和肌肉在颤动。当时,我恨不得代替父亲疼痛,纵然“阎王爷”没有答应,而父亲的疼痛的确留在了我的身体里。
月光清韵,岸在漂流。向岁月挺进,爱是抵达骨髓的疼痛。在前呼后拥的文字中,我的灵魂背负父爱的疼痛,穿行在悠悠岁月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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