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歪脚”外婆

情感故事 2020-11-16 09:51:18

我童年时的“百花园”，也是我心中的“百味园”：那个多彩而丰硕的园子，就是“歪脚”外婆的庭院及其周遭。

“歪脚”外婆是母亲的干妈，也是奶妈。因此，母亲和“歪脚外婆”之间，有一种别样的母女情。

我记事时，“歪脚”外婆已经六十多岁了，她长着深邃的大眼睛，高挺的鹰钩鼻，皮肤白皙，颇有异域风情。虽然她身躯佝偻，满脸的褶皱像榆树皮一样粗糙，却依然隐约可见她年轻时的容貌，大约是个美人。可惜，她却有着一双丑陋的小脚。两只脚因为缠足而导致严重畸形，右脚的整个脚掌向内侧翻转，接近九十度，且两只脚长度不同。因此，她的右脚脚掌不能着地，只能靠右脚外侧和脚踝着地以支撑身体和行走。于是，她只能穿自己特制的布鞋；于是，她右脚的鞋子，总是在右侧鞋帮上先破一溜儿的洞。“歪脚”外婆的名号，由此而来。偌大的村庄，甚至方圆十几里，都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太太；至于她的姓名，却少有人知。

尽管母亲反复交待，看到“歪脚”外婆千万不要盯着她的脚看，我的心中却像揣了只“喜马拉雅的猴子”，脑袋总是管不住眼睛。我总是好奇：长着这样的一双脚，她是如何走路和干活的。

当母亲翻着白眼冲我示意时，我才赶紧转头。这时，“歪脚”外婆总是茫然地瞥一眼自己那双丑陋的小脚，微笑着问我：“难看吧？我也觉得难看——妞呀，你们赶上好时候了，不用包脚了，不用受那罪了，真好！大脚好，脚大江山稳，走路都能带风！”

听着外婆的话，年幼的我总是诧异：什么人那么傻，要把好好的一双脚，折磨成这个样子——不但丑，还残疾。

听奶奶讲，“歪脚”外婆年轻时可漂亮了，大眼睛水灵灵的，“有脸盘有身架”，手脚麻利干活利索，是难得的好姑娘。就因为那双丑陋的小脚被多次退婚，最后嫁给了一穷二白的外公。奶奶的话，慢悠悠的，像久远的故事。

尽管有那么一双脚，“歪脚”外婆的生活却和其他人一样，她生育了四子三女，将孩子们养育成家后，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
“歪脚”外婆有一座特别的庭院，三间高大的瓦房，和一东一西两间偏屋，没有围墙。宅基地周围，全都种上了各色花草树木，有高大的桂花、银杏、皂角树，也有能结果实的枣树、石榴树、柿子树，还有能开出花海的蔷薇和月季、指甲花、大丽花等。此外，她还沿着宅基地栽了一匝陈刺，作为天然篱笆：春天开出一片洁白无暇的花朵，秋天挂满酸涩的陈蛋（臭橘）。

于是，茂盛的花草和树木，又吸引了蜂蝶和鸟儿们，蜂蝶在花丛中流连，喜鹊在树枝间筑巢。听到蜜蜂的嗡鸣声，外婆就笑着说：“蜜蜂来采花粉了，秋天的果实肯定又香又甜！”听到喜鹊在枝头间跳跃歌唱，外婆就抬起浑浊的眼睛，微笑着自言自语：“今天，谁会来呢？”

除了花木，“歪脚”外婆还养了各种动物：鸡，鸭，鹅，鸽子，猫，狗。于是，这里又成了动物王国，各种动物的鸣唱交织在一起，“咕咕——”，“嘎嘎——”，“汪汪——”，“喵——”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动物庄园。

遇到动物们大合唱的时候，你最好不要开腔，因为即使你甩开腮帮子呼喊，也压不住那群七嘴八舌的动物。而在动物们抢食的时候，也是它们最凶残的时候，它们不但会大声吵闹，还会龇牙咧嘴地向前冲锋：猫会露出锋利的爪子；狗会露出尖长的牙齿；大白鹅会伸出长长的脖子驱赶敌人；鸭子最笨拙了，除了乱叫一通，就只能扭动着肥胖的身体，委屈地被强敌驱赶。

到了晚上，鸡群灵巧地跳跃到树枝上，鸭子和鹅各自进了巢，狗趴在房前的小窝里担负起看家护院的责任，猫咪则跟着外婆钻进温暖的被窝里。清晨，站在枝头的公鸡，“喔喔——”地鸣唱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

动物们的粪便，被外婆小心翼翼地收拾好，挖个坑掩埋在树下，成为树木的肥料。

我之所以喜欢去“歪脚”外婆家，除了欣喜于那些缤纷的花朵，那些诱人的果实，就是喜欢看那些无拘无束的小动物们，像主人似地，骄傲地漫步在宽敞的庭院里，斗嘴争食，好不热闹！那样生动欢腾的情景，我只在这个庭院里看到过。

整个村庄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丰富多彩又别致的庭院了。别人家的庭院，都用高高的围墙圈起来，好看的花儿，香甜的果实，都被圈住了；美丽的风景，也被围墙截断了。唯有“歪脚”外婆的庭院，是触目可及的，是看了一眼就不想移目的，是看了一眼就想把心儿留下的。

所以，几乎每个晴朗的日子里，总有妇人带着孩子坐在那个带着花香，也带着动物歌唱的庭院里，做着针线活，谈笑风生。太阳暖烘烘地晒着，风儿轻轻地吹动着花香；树木和孩子们，在悠悠的时光里，慢慢地成长。

在那个繁茂的庭院里，我包过指甲花，吃过柿子和石榴，用皂角做过肥皂，折过蔷薇和月季，爬过树掏过鸟窝，被刺扎过手，被蜜蜂盯过包……这些带着欢笑和眼泪的经历，只在这个庭院里发生过。这个庭院既小又大，虽然一眼望过去一览无余，却像一座神奇的迷宫，它蕴藏的奇妙和惊喜，让我们那群孩子，总也挖不完。树下，一个小小的蚂蚁洞，就够我们研究半天了。至于那棵参天的皂角树，简直成了孩子们膜拜的对象：那么挺拔高大的树，又长得那么稀奇古怪，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？它浑身的长刺，是为了保护什么呢？

我不知道“歪脚”外婆为何喜欢种那么多的花草树木，养那么多的小动物；更不知道她为何多年来一直不肯建造高高的院墙。但是我知道，她有一颗仁慈而包容的心，就在她那宽敞而开阔的庭院里，就在她对庭院里每个生灵的呵护里。

也许，在“歪脚”外婆的内心深处，一直渴望着自由而舒展的生活，花草也好，树木也罢，就应该扎根在深深的土地里，尽情地吸收大地和雨水的滋养，长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，春天开花，秋天结果，夏日热烈，冬日收敛。既然长成了一朵花，就要不惧他人的目光，美也好，丑也罢，总要迎接他人审视的目光，不必躲藏，更不必哀伤。

也许，这就是多年来，“歪脚”外婆的庭院，之所以没有围墙的原因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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